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潮汕女子英歌队半个世纪的青春

发布时间:2024-04-09 23:33:54 作者: 半岛足球aPP下载

  

  英歌舞是潮汕地区特有的民俗舞蹈,最初只有男子表演。女子英歌队诞生在新中国成立之初,此后经历数次消失、重建,直到今年春节,借助短视频的传播力,潮汕成为“年味”顶流,女子英歌队也收获了一波关注。我们拜访了潮汕地区的几支女子英歌队,和不同时期的队员交谈,想了解英歌舞的历史,也想知道它的另一面——一代代的潮汕女性,在英歌舞中获得了什么。

  那是广东汕头珠浦村一栋老年活动中心的二层,60个女孩子正在紧锣密鼓地化妆。4个小时前,她们刚结束最后一次排练,许多人没补觉就来了。休息室里几条椅子拼在一起,但没人有空去打个盹儿。谁先画好了妆,就吃上两口肠粉,冲一杯速溶奶茶,这是她们的早饭。

  前厅有一面垂下五彩流苏的队旗,红底镶黄边,上面绣着两只飞舞的凤凰,中间“珠浦女子英歌队”几个显眼的黄字,被凤凰弯垂的尾巴弯拢住。英歌舞是潮汕地区特有的民俗舞蹈,据当地县志记载于明代传入潮汕,一般在节庆时表演。舞者走上街头,双手各执一根木棒,上下左右相互对击,边喊边跳,是一种情绪性的街头集体舞。

  今年春节我在潮汕过年,第一次见到了女子英歌舞表演。查阅资料后发现,最初的英歌舞只有男子表演,汉子们画上梁山好汉的脸谱,演的是攻打大名府营救卢俊义。女子英歌队近半个世纪才有,没有剧情,没有脸谱。近十年有了角色,是巾帼英雄穆桂英、花木兰。

  看了几场表演以后,我被那些充满节奏感的舞蹈动作、鲜艳耀眼的服饰、年轻活力的面孔们迷住了。我很想了解她们的故事,于是,通过一位以前的采访对象,我联系上了当地几支女子英歌队。

  一到老年活动中心,教练黄佳祥递给我一朵塑料胸花,上面写着“圣驾出游”。“圣驾”指的是珠浦乡供奉的神灵们,其中有神仙也有祖先,当地人尊称“老爷”。这天庙里的老爷们将被抬出来,走遍各家各户,是祈福的意思。在潮汕,这种仪式叫营老爷,珠浦乡每三年举办一次,英歌舞表演是仪式的一部分。

  具体哪天举办,要听老爷的安排。请示时,村里几个长者来到庙里,跪拜在老爷面前,掷一种叫“筊( jiǎo)乃”的两半弯月形器具,筊乃分为正反面,只有连着三次抛出一正一反,才算是得到了老爷的许可。今年老爷首肯的日子是元宵节,在此之前,由于疫情阻隔,珠浦女子英歌队已经好几年没有参加本地的营老爷了。

  活动在清晨六点开始,五个小时里60个队员要全部上妆,所有人忙个不停。先画底妆,再上油彩。“火神”是常见的图案,一个形似三把火的红色图案,意思是为队伍后面的神明护航。在营老爷队伍里,位置靠前的英歌队负责赶跑“不好的东西”,驱邪避灾。一位队员右边脸上一只凤凰,凤尾画了三个“火神”,额头中央是一个云中的太阳,左边眉间有一条白色的龙,都是吉祥的寓意。

  表演时间临近,几声短促的口哨响起,女孩们聚在一起,排成三队,换上了英歌服。衣服是去年订做的,领子上缝着盔甲形状的图案,腰下方绣着虎头,头饰和衣服一样,分为红、黄、绿、蓝四种颜色,头冠上十颗白珠点缀其间。鞋子简单些,白色布鞋上坠着一颗红球,像武术长枪上挂着的红缨。

  “哐”的一声锣响,三声鼓点紧随其后,这是向全村发出的召唤令——英歌队出发了。村里的街道宽不过五米,人们站在自家门口,都摆出了神龛和贡品。营老爷的队伍一路穿过全村,敲大锣和小锣的,背着大鼓的,还有几样我叫不上来名字的乐器,彻底冲散了清晨的寂静。

  庙宇祠堂前是仪式的重头,快到第一站三山国王庙的时候,男子英歌队的表演开始了。一群“梁山好汉”踢踢踏踏地走进庙宇前面的空地,面朝神仙,身子左右摇摆,走两步就在胯下击槌。鼓声渐渐激烈,动作密集起来,几位“好汉”背着大鼓站在中央,其他“好汉”纵身一跃,朝空中一踢腿,再吼上一嗓子,“吼!”。围观者的情绪都被调动起来,不少人忍不住也喊出了声。整个场域充满了旺盛的生命力,这也是为什么英歌舞被称为“情绪性舞蹈”。

  待女子队登场时,震天响的鼓声已经远去,不少围观的村民跟着男子队走了。没有胯下击槌这样的动作,女子队的踏步要温柔许多,木槌旋转一圈再碰到一起,声音清脆,哒,哒。

  少女们不断变换着队形,有八卦、乾坤,那是当年女将们出征时的排兵布阵,还有“龙”、“凤”、“呈”、“祥”等祈福字形。到了给神看的“三拜神明阵”,少女们转一圈蹲下,两根木棍朝地上左右击打,每次击打都是在向神明“拜拜”。

  英歌槌擂地而起,领舞的女队员轻巧地跳了起来,一翻身,头饰上的两根羽毛旋转着划了个圈,肩上的披风也打着转儿扬起。披风和羽毛是领舞的头槌独有的打扮,这套旋转的姿势有个好听的名字,“斗转星移”。

  虽然在我看来,女子英歌队的舞蹈姿势更加曼妙灵巧,但肉眼可见,她们的力量感不足,场域的气氛远不如男子队热烈。换句话说,有点镇不住场子。一位围观的村民跟身旁的人说,“我们走吧,女子英歌队不看了,她们打得太没气势了”。

  这或许不是女队员们的问题。几天后,我和汕头文化艺术学校的吴绚婷主任见了面。她告诉我,英歌舞的原生形态就不太适合女生跳,因为最初的很多动作就是为男性舞者设计的,比如南拳武术,目的是彰显英雄好汉阳刚勇猛的形象。虽然目前部分女子英歌的动作做了改编,但基础仍然是男性动作。此外在民间,英歌舞是以巡游的形式表演,表演场地不在舞台,而在乡村街头,边走边跳,一天下来,要走几十个村,遇见大小庙宇都要跳一整套,女性在体力上也比较难以吃得消。

  既然如此,为什么当年会出现女子英歌队呢?当地人介绍,最早的几支女子英歌队在上世纪50年代成立,其中一支是汕头潮阳区的桃园女子英歌队,此后历经解散、重建,早已没人能说清当时的故事。幸运的是,经数度寻访,我找到了一位当初的老队员。

  听说我要来采访,84岁的张巧兰奶奶特意在头一天吃了颗止疼药,止住了脚疼。坐上儿子的摩托车,她急喇喇地从别的村子赶过来。看起来,张奶奶也很想讲讲自己的故事。

  按张奶奶的说法,她赶上了一个新时代。新中国成立后的妇女解放运动,人人都说“妇女能顶半边天”。1956年,国家动员所有妇女参加社会生产劳动,新闻里、宣传画上出现了一个又一个女劳模、女火车司机、女拖拉机手,被冠以“铁娘子”的称号。有数据统计,1957年冬到1958年春,妇女出勤占妇女劳动力的90%以上,许多地区已达100%。1958年,女职工人数猛增到700多万,比新中国成立前增加了十倍多。

  那一年张巧兰18岁,在生产队做刺绣,勾出龙凤、花草的枕套、台布,卖到南洋去,和男队员一样算工分,绣得多,工分也多。同样在那一年,生产队的女子英歌队正式成立——是妇女主任的主意,响应国家关于开展女性文娱活动的号召。

  一张通知贴出来,跳英歌的60多名女队员很快凑齐,开始训练。唯有打鼓的还是个男的,是生产队的一个男书记,他不想掺在女子队里打,三番五次抱怨。几个领导看张巧兰打得不错,就把男书记换了下来,她成了队里第一个女鼓手,这下桃园女子英歌队都是女队员了。

  虽然过去了60多年,张巧兰仍记得清楚,那是1958年春节正月初四,桃园女子英歌队首次出现在了营老爷的队伍里。除了女子英歌队,还有抗镖旗的、打腰鼓的、挑花篮的,都有女孩子。以前,她们只能在营老爷的路边看个热闹,现在,她们自己也成了热闹的一部分。

  张巧兰身体好,现在84岁了,走路不用人搀,自己就能爬楼梯。从前在英歌队,她也是体力好的那一个,走到最远的村里打英歌,10公里一个半小时就走到了。她说,营老爷那天,姑娘们起床不用像现在那么早,因为不用化妆,最爱美的姑娘也不过是拿面粉扑扑脸颊,用做木工的铅笔涂涂眉毛,一张红纸抿抿嘴唇,还不能用力抿,怕被村里人笑话。

  姑娘们梳着两条麻花辫,穿着白衬衫,上面写着桃园农协会。再拿来两条红布头,一条扎腰上,一条绑头上。连鞋子都没得穿,每人发一双长到膝盖的袜子,张巧兰在里面垫了两块蓝布,叠上三层就上路了。

  这双脚去了好些地方,除了十里八乡拜老爷,还要去供销社、武装部、厂矿、光荣军属家。表演从早到晚,连打三天,张巧兰常常打到手肿。收到的馈赠有时候是丰收牌的香烟,她留着送给家人或者教练。有时候是一包茶叶和三根木炭,二两半的茶叶,可以喝个四五天,三根60公分的木炭也可以烧个十来天。都是些“至高无上”的礼物。

  打完了英歌,姑娘们还要赶回家割草喂牛。耽误了做工,会被父母唠叨,但张巧兰不管,还是要去打。白天做工到晚上六点多,八点开始训练的时候,姑娘们就会挨家挨户地去喊人,家里的活做完了没有?做完了就赶快出来练习。实在出不来的话,她就会在家里自己练到凌晨一两点。现在回想起来,那是忙碌生活中里极少数的喘息时刻。

  结婚后她跟着丈夫去海南开荒种橡胶。那里是山区,茫茫一片原始丛林,一脚踏下去,厚厚的树叶埋到脚踝。种橡胶要挖一米多深的坑,刨下去需要好大的力气。有好几次,锄头砸到坚硬的石头,从指尖一路麻到手腕上。热带丛林里遍布吸血的蚂蝗,只要发现脚趾头黏糊糊的,踩下去有嘎吱的声响,她就知道蚂蝗已经吃饱了。

  刚去的那一年,她添了个儿子,孩子生病操碎了她的心。一个月22斤米不够吃,丈夫挖来野淮山煮粥喝,淮山太凉,把儿子的肠胃搞坏了,大便是白色的,呕吐不止,眼看命都要没了,她回到了汕头的娘家给孩子养病。那一年她又被请去了英歌队打鼓。吸引她的是报酬,生产队奶牛挤出的牛奶,给打英歌队的队员一天送两斤,可以让孩子活下来。

  一年后,她又回到了海南,原始森林的蚊虫太多,不知怎样就得了病,她开过刀,把子宫全割了。1992年退休,她说人老了,想父母,就回到了潮汕。照料生病的母亲,和一家八口人租住在亲戚的瓦房里,接下来的20年,她又把几个孙子孙女拉扯大,直到他们成年,她的劳碌才线多岁了。

  几十年的人生,抽了三根烟,几个小时就讲完了。张巧兰说这些事她好久没和人讲了,“真是怪得很,现在的事情隔天就忘,可偏偏就是年轻时的事记得清楚。”只有打英歌的日子,是青春里难得的快乐时光。

  掰着指头,张巧兰还能数出队里十个姐妹的名字。其中一个叫林梅枝,跟张巧兰年纪差不多,30多岁时丈夫生病去世了,她独自把三个孩子抚养成人。辗转间,日子就这样熬了过来。

  林梅枝的故事,大部分是她儿子告诉我的。她不会讲普通话,在那些没有说话的时刻,她静静地坐在那里,但我可以感觉到,她非常渴望对我讲述那段时光。当她想说话时,会敲敲我的膝盖,等我们对视,就开始滔滔不绝,尽管她知道我听不懂潮汕话。

  有两次,林梅枝在别人的搀扶下主动站起来,要给我演示“老六下”,那是第一代女子英歌队初创的一套打法。13年前,她在孙女面前演示过,那时孙女参加了重建的桃园女子英歌队(当时更名为“桃凤女子英歌队”)。她听说了以后很高兴,要手把手教会孙女。她手里的两根英歌槌还是当初的,留了40多年。70多公分长、两斤多重的实木锤,沉甸甸的,敲起来很响,哒,哒。

  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批女子英歌队,在随后的历史烟云中一度消失了,直至上世纪80年代又重新组建。那时又是个怎样的契机?我找到了当时的亲历者,一位老妇女主任。

  郑黄瑞丽是上世纪80年代珠浦村的妇女主任。她有两个姓,黄姓是老祖宗给的,郑姓是丈夫给的。黄主任很干练,嗓门极大,声音浑厚,走路带风。她担任总策划,编写了一本《珠浦郑氏族史》,在一长串男性名字里,罕见地有两位女性。除了她,另一个是她的前任,也是妇女主任。

  担任副妇女主任时,郑黄瑞丽的主要工作是协助领导,安排妇女劳动生产,晚上搞些副业。1984年,她当上正主任,遇到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扫盲。在那个教育资源匮乏的年代,潮汕家庭读书的机会几乎都给了男孩。有调查显示,在上个世纪80年代的扫盲之前,潮汕地区有90%的女性不识字。

  改革开放后,1981年,汕头成为经济特区试办点,加工出口业蒸蒸日上,更多的妇女进入工厂就业,教育成了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。郑黄瑞丽说,那时候只要想认字的,都可以去夜校。乡里广播一通知,来了一百多位女学员,她们是阿姨、奶奶,小姑娘。夜校分为四个班,一个班30多个人,周一上到周五。用的是小学教材,但实际上并不统一,大家七凑八凑,有的阿姨拿着儿子的,有的小姑娘拿着兄弟的,实在没有就借着一起看。

  我们谈话间,一位六七十岁的阿姨走了进来,她说自己当年就报名了夜校,认了很多字,不过后来忙于劳作,大多都忘了,唯一还记得的是自己的名字。这已经足够让她兴奋,遇到要签字的时候,她不用再摁手印,而可以一笔一画骄傲地写下自己的名字。

  1986年,《中华人民共和国义务教育法》颁布,1992年,《妇女权益保障法》颁布,在法律的保障下,潮汕的女性拥有了更多的权利,那同样是一个女性自我意识觉醒的年代。一位妇女干部告诉我,她明显感觉到,90年代后,敢于站出来控诉家庭暴力的女性多了起来。就是在这期间,不少女子英歌队重建了,比如汕头贵屿镇的华美英歌队。

  一个飘着小雨的夜里,我看了一场华美女子英歌队的排练。“咚咚隆咚”的鼓声响起,在场的人都安静了下来。华美女子英歌队的特色是鼓声,不快不慢,节奏适中,配合的动作很轻柔。鼓放在一米多高的架子上,扎着马尾的女鼓手站着敲击,身姿飒爽。

  我在一部1996年的纪录片中找到了陈伟丹,那年她13岁,刚加入华美女子英歌队。喜欢上英歌舞的原因很简单——头饰太漂亮了。年幼时,陈伟丹常追着英歌队跑,但大人告诉她,女孩子别太凑热闹,于是她很少凑近,留在记忆中的,只有跳动的彩色头饰。

  陈伟丹打了6年的英歌舞。那段日子队里常有漂亮姑娘嫁了人,这是当地女性改变命运的一种方式。但与以往不同的是,她们终于有了另一个选项,自己赚钱。

  许多女孩子跑去深圳,在电子加工厂做工。她们要认识几百个电器配件型号,还要学会做销售,跟人打交道。初中毕业后,陈伟丹原本也想去深圳闯荡,但舍不得离开父母,就在家乡开了一家体育用品店,做了女老板。那一年,她只有17岁。

  她常听人说,女性没有经商头脑,但她不信。刚开始遇到困难,她会请教父亲,后来独立处理问题慢慢的变多,遇到不合理的要求,她很少退让。她成了一个干练的女老板。

  结婚后,她做了英歌队的教练,微信里置顶的群,除了家长群,就是英歌舞。丈夫从前也打英歌舞,他支持妻子为了喜欢的事忙碌。2005年,陈伟丹被请到邻村,带出了一支女子英歌队。后来,她又陆续去过四个村子建女队,有一次她拿到了6.8万的辛苦费。

  不过,很多她带过的女队员只在队里待了几年就离开。贵屿镇的华美乡有大片的农田,和依赖制造业的汕头潮阳区相比,经济没那么发达,这里的观念也更传统保守,华美女子英歌队遵循着相当严格的规定,已婚妇女必须退出,因为“不洁”的身体不能站在营老爷的队伍里。我和几位女队员讨论过这样的一个问题,没有人提出异议。毕竟,这是已经存在了几百年的信仰,外人不能轻易用是非对错的眼光来审判。至少对于她们来说,每一点进步都是珍贵的。一位女队员1986年加入,在嫁人前打了六年的英歌。虽然最终退出了,但相比较50年代只能打一两年的奶奶们,她的青春被拉长了。

  婚后的头五年,陈伟丹淹没在忙碌的家务中,她生了一个女孩,又生了两个男孩。孩子们都养得很好,特别是最小的男孩,白胖可爱,到哪儿都被抢着抱。但为为人母,她太累了,经历过一些无法入眠的夜,她做了一个决定,要去结扎。她没有去祠堂掷“筊乃”,因为她内心很坚定,这件事老爷说了不算,她自己说了算。

  跟了珠浦女子英歌队一天,我深切地体会到,英歌舞表演真的很辛苦。元宵节那天,队员们从早上六点到下午五点,中间只挤出半个小时坐在路边吃盒饭。一路上边打边喊,很多女孩因不停旋转英歌锤,虎口磨到流血,还有个女孩被30多公分长、一斤半重的木槌敲到脑袋,我只能忙不迭帮着递上创可贴。第二天她们还要重复同样的节奏,绕村外围一圈表演。

  而在这之前的从初一到初八,她们也没有休息过一天。队员们被邀请去潮州,凌晨两点开始表演,因为神明在山顶上,姑娘们绕着陡峭的山坡走了4万多步。期间有人晕倒,一个女孩膝盖受伤流血也不自知。

  看着她们辛苦投入的样子,我很想知道,这是一份没有报酬的工作,相比以前的老队员们,这些年轻的姑娘不需要在生计中寻求喘息,也没有时代的巨浪扑着她们前行,那么,如今的英歌队,吸引她们的是什么?

  在老年活动中心,我注意到刘家宜,她正在照顾一个肚子疼的女孩儿。刘家宜2018年加入珠浦女子英歌队,今年23岁,是队里年纪最大的姐姐,也是气氛担当。营老爷路途中短暂的休息时刻,刘家宜把自己塞进了小推车里,那里满是队员们的手机、药箱和小零食。女孩子们围着她笑作一团。

  从前的她不是这个样子,那时她常常流泪,自卑得不怎么和人说话。大概从小学三年级开始,她的脸上陆续长起黑痘,周围的同学喊她“黑豆婆”、“刘氓”,“这张脸,别人都被吓死了,还有心思来学校”,后面几年,这些难听的声音从来就没放过她。

  2017年她去当地社区当义工,偶然遇到了男子英歌队,一下子就着了迷。她希望自己也能像打英歌舞的男孩们一样帅气,他们扮演的是梁山好汉,是替天行道、行侠仗义的英雄。她追着他们,帮着拿东西,端茶倒水,终于等到2018年4月,珠浦女子英歌队宣布重启,她马上报了名,怕选不上,她买了英歌槌,每天偷偷在家练习。

  因为中断了很多年,英歌舞要重新创作,教练很严格,常有人累哭,但刘家宜从没想过放弃,“这么热爱的东西怎会是放弃?”2019年,重建的珠浦女子英歌队第一次在村里巡演,刘家宜听到,有人夸她们“了不起”。

  她彻底摆脱了以前那种糟糕的境遇,穿上华丽的演出服饰,她感觉自己变了一个人,变成了花木兰、穆桂英。她曾花钱治疗脸上的痘,效果不怎么明显,不过,现在她变得无所谓了,在队里,在演出时,没人在意她脸上的小小瑕疵。

  一年一年过去,队里陆续有人离开,她成了队里最大的姐姐,想到自己临别的日子也在倒数,她变得更珍惜姐妹们,“好希望永远留住这份感情,一直对她们好”。前些年,刘家宜的父母搬回了老家梅州,因为舍不得英歌队,她一个人留下,有那么两年,每逢周末训练,她就住在队友家,训练之外,姐妹们也腻在一起,逛街、看剧,快乐的时光总是很晚才打烊。

  今年刘家宜大学毕业了,在珠浦没找到工作,没了继续留下来的理由,营老爷结束的后两天,她回了老家,每一天都度日如年。3月9日是她离队的第12天,实在想念姐妹们,又从梅州坐车100多公里回到了珠浦。那天,还有两个姐妹要离队,队里举办了一个送别会。刘家宜躲在一间屋子里,听着外面的人从30开始倒数,数到1的时候,她吹着口琴从屋里走出来,吹的是刚学会的《送别》。很多人哭了。直到现在,只要有人提到“英歌”两个字,她还是会鼻头一酸。

  李佳加入桃园巾帼英歌队(原桃园女子英歌队)的理由和刘家宜很像,都是觉得“太帅了”。3月17号这天,在桃园巾帼英歌队的队伍里,李佳走在右手边第七个。她眉间画着木棉花,鱼鳞图案的小披肩,头上的红色绒球一晃一晃。

  那天是潮汕又一个隆重的日子双忠节,“双忠”指的是唐代忠臣张巡和许远,被潮汕人奉为民族英雄。双忠节每年举办一次,有上万人参与表演,这中间还包括11支英歌队走上街头巡游。

  停下来休息的时候,李佳和路边看热闹的小朋友击掌,对着摄影师的镜头打招呼,她觉得这些时刻的自己好厉害,在“闪闪发光”。

  大多数时候,李佳的生活是不闪光的。她的母亲在19岁时结婚,生下三个女孩后和丈夫分开了。她现在和小姨住在一起,寄人篱下的境地让她难堪。

  她的成绩不好,在学校朋友不多,有人用难听的话说她母亲,她就一拳打到对方牙齿出血。现在她懒得和那些人搅合在一起,即使没有训练,她也想和英歌队里的女孩们呆在一块儿。她们共享着对英歌舞的喜爱,也倾诉着相似的青春迷茫。

  英歌舞像是失落青春中的一根稻草,被她牢牢抓住。暑假时她在奶茶店打工,为了参加晚上的训练,她会给自己排晚上11点到凌晨3点的班,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。她一次都没有落下过训练,每次去的路上,她都会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快乐,骑着小电驴灰头土脸的她,正在一点点接近那些“闪闪发光”的时刻。

  在女子英歌队,每年都有人加入,每年也有人离开,女孩子们聚在一起,用情谊彼此慰藉,也共同获得了更多的力量。她们一起去找教练争论,要改掉一些对女性不合理的英歌舞动作,“都学男英歌,那还要女队干什么?”教练没再说什么,抗议成功了。华美女子英歌队有一对漂亮的姐妹花,姐姐28还没有结婚,在当地算晚婚,在队里,没人会催她结婚,她的感情态度也很明确,“宁缺毋滥,有缘再说”。

  近几年,随着短视频的兴起,潮汕在今年成为“年味”顶流,也顺带让女子英歌队收获了一波关注。女队员们有不少成了网红,有人开始直播带货,这或许是一条职业发展的新路径,刘家宜就希望成为其中的一员。她们在找寻自己想要的,而英歌队就是一份依托和支撑。

  正是这份依托和支撑,贯穿半个多世纪,伴随着女子英歌队从最初出现,数度消失、重建,让女性凝聚在一起,这种力量让人动容。有一天,我在桃园巾帼英歌队的理事会那里看到了一个视频:

  新学员加入英歌队时,学的第一套打法是“老六下”。先正踏步,向内旋转木棒(转槌花)向外击打(甩槌),再两根木棒交叉朝后在背上击打(背槌),最后转一个360度的圆圈。有人给这一套动作起了个正儿八经的名字,“巾帼护路”。“老六下”是第一代女子英歌队传承下来的。去年,队里请来了两位老队员亲自传授,还录了视频。

  老奶奶们岁数大了,站不起来,只能坐着演示。即便如此,她们还是认真地转着英歌槌,视频里,她们踢踢腿,敲敲鼓,有好几次马上就要站起来似的。“打起来要有气势!”,一个奶奶表情严肃。半个多世纪过去了,她们没有忘记自己的动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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